兔子

明月照故城(一百三十四)

       第二天一大早,沈青禾就出了门。顾耀东安安稳稳吃了一顿饱饭,这才往局里去上班。

  他没有换上警服,而是将它们放在挎包里,如今激愤的学生和职员满大街都是,那身招人嫌的警服会惹来很多麻烦。

  

  不远的前面,弄堂里张阿姨的儿子穿着大学校服,骑上自行车匆匆离开了。张阿姨的嗓子依旧很洪亮,“千万别跟着上街闹事啊——”对着儿子背影叮嘱完,张阿姨一转头正好看见了顾耀东,她的脸上堆出笑来:“耀东,这么早就去警局啦。”

  顾耀东笑着打了招呼,一步一个脚印,走出了福安弄。天气并不好,阴阴的云黑而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起雨。时间就像攥不住的沙,夏继成这一去,他们分别的时间更近了。更高的位置,更大的危险,如果每个渴望和平的中国人都是冲锋陷阵的棋子,那这未明的棋局每一步都需要无数平凡的棋子推动前进。前路纵使黑云压顶,终会被太阳撕碎乌云,换来铺天光明。

  

  鸿升米店里,老董将新证件交给沈青禾。沈青禾将证件装进点心盒子,她得将它们交给需要的同志。临走前,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外面都是游行,这么复杂的局面,夏继成不在局里,怎么主动陪那帮人去南京了?”

  老董意味深长的笑了,“这趟南京之行,他非去不可。将来你会明白的。”

  非去不可四个字敲打在沈青禾心上,她点了点头,看似不在意地笑了笑,平静地提着点心盒子走了出去,心中却卷起了迷蒙的细雨,那一天终究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昨夜刚刚帮她摆脱警察的顾耀东,他要是知道老夏快走了,还会那般平静的模样吗?这世上,总算有个人和她一起伤心,她那颗孤单的心顿时挤出了一丝笑容。但仅仅瞬间,那欺骗自己的快乐又瞬间消失,沈青禾冷着脸,抛下那些单纯的儿女情长,大步汇入了街角忙碌的人群。

  

  顾耀东刚刚给大家的茶杯添上水,李队长就匆匆走了进来:“出发,街上又开始抗议示威了,得去维持秩序。”

  包一民无语道:“队长,那不是一处的事儿吗?咱们去干嘛?”

  话音刚落,杨奎便走了进来,口气很是傲慢:“副局长走之前交代了,两位处长陪他去南京述职期间,一切听一处指挥。”

  李队长没有发话,看来是默认了。一处众人嘴里像是被逼着咽下了一口泔水,恶心却不得不听指挥,只得不情不愿地跟着一处出发了。

  

  顾耀东看着眼前地动山摇的世界,恍若旧照片被染上了颜色。高唱《团结就是力量》前进的游行队伍,被潮水般的人群冲散的渺小警察们,声嘶力竭的年轻学生们,沿着街边行走的麻木围观者们,共同为时光抹上了黑白的色彩。顾耀东尽量不干扰游行队伍前进的路,提着警棍沉默地看着普通人的呐喊,纵使微小,纵使平凡,但终究会汇聚成滚滚的时代浪潮,将一切腐朽黑暗冲刷殆尽。

  

  顾耀东站到了一家紧紧闭门的店铺门口,黑色的警服与棕色的门板几乎融为一体,突然,一个人踉跄着向他绊了过来。

  他直觉似地一把扶住了来人,低头一看,是丁放。

  顾耀东客气地问了一句:“丁小姐,没事吧!”

  丁放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很快又矜持了起来:“没事,谢谢你了,顾警官。”

  “嗯。”顾耀东淡淡叮嘱,“群众游行,你还是小心些,当心误伤。”

  丁放抱着一摞稿子,露出微微笑容,她看了一眼喊着口号的游行队伍,又转目看向顾耀东:“你来执勤?”

  “是。”顾耀东看了看越来越拥挤的街面,他站到了靠近人群的一边,把丁放护在了靠着店铺的一侧。

  

  丁放眼稍露出了一缕微小的喜悦,还没等她说话,远处传来了一声尖叫,“警察开车撞人了!散开,快散开!”

  顾耀东抬头一看,一处的警车已经冲入了游行队伍,现场陷入一片混乱,如一颗石子砸进湖面,一波一波的人潮迅速向四面扩散开来。

  他立刻转身,用自己手中的盾牌和警棍给被眼前一切惊呆的丁放撑出了一方小小的安全天地,任自己背后被拥挤的人潮撞来撞去。

  半响,人潮终于平静下来,顾耀东收回警棍,“这里不安全,丁小姐你赶紧走吧。”

  

  丁放看着眼前这个始终平静的男人,他们仿佛老掉牙故事里的英雄与美人一般,每当美人落难,英雄总会从天而降。只是这英雄不过是个小小警察,而她这半个美人却是上海滩的一只困鸟,所以他们注定只是萍水相逢,并无缘分。纵然如此,她还是很高兴认识眼前这个特别的男人。

  顾耀东装作看不见丁放眼里闪过的情绪,人潮散了,再待下去杨奎一定会给他找茬。他侧过身体,“丁小姐,我还有公务,就不送你了。”

  丁放眼神一暗,顿时搂紧了稿纸,“嗯,那我走了。”顿了顿,她又道,“你也小心。”

  说罢,丁放昂起头,踩着高跟鞋,快步离开了混乱的街头。

  

  顾耀东目送她安全离开,这才转过身,果然,杨奎一脸怒气地冲他大喊,“顾耀东,抓人——”

  顾耀东的眼前,一个学生飞奔而过,等他反应过来,提着警棍想跟上去的时候,那青年早就跑远了。

  杨奎狠狠地看着顾耀东呆头呆脑地放过了人,气得啐了一口唾沫,“王八蛋!”

  顾耀东指了指自己,表情顿时不好了。

  “看什么看,抓人!”杨奎顾不上看这个让人火冒三丈的愣子,指挥着一处二处的警察到处抓“领头闹事”的。

  

  顾耀东和二处的警员们很卖力的抓着人,只是被反抗的人群连甩带拉,他不仅没有抓到人,反而脸上身上挨了好几下。

  他在一片嘈杂中看到了张阿姨的儿子,他挑着“反饥饿”的竖幅震惊地看着盾牌早就被扯飞,警棍随意乱抡的顾耀东,然后飞快地跑进了街边的弄堂。

  

  杨奎坐在副驾驶上,朝四散奔逃的人群冲过去,“往左边!抓住那个喊得最凶的!”

  王冕一边开车,一边看着被群众抡了好几拳的顾耀东,不怀好意地抱怨道:“顾耀东前些日子不是学了擒拿吗,怎么连还手都不会?”

  “他妈的!我看他就是故意的!”杨奎拔出配枪,朝天鸣了一枪。

  枪声面前,本就混乱的学生们顿时跑得更乱了。

  

  枪声的幽灵还回荡在申城上空的时候,雨慢慢落了下来。

  顾耀东带着伤匆匆回家,正好遇见了穿着雨衣准备离开顾家的杨会计。

  看见顾耀东一脸的伤,杨会计愣住了,“耀东,这是怎么了?”想到自己堵住了顾家的门,杨会计赶紧让到了一边,谨慎地解释道:“我是来谢谢你们的。”

  顾耀东笑了起来,扯得脸上的伤猛得一疼,他像是感觉不到一样,诚恳地看着杨会计,“杨叔,我母亲都给你说了?”

  杨会计点了点头,轻轻道:“那怎么好意思。”

  顾不得淅淅沥沥的雨,顾耀东说:“都是街坊邻居,福朵又是个好孩子,多一个妹妹,是我们家有福气。”他抹了一把头上的雨丝,“现在我也在警局,你家有什么事随时找我,福朵成了我妹妹,咱们就算是一家人了。”

  杨一学看着顾耀东带着伤的脸上真诚的笑容,眼里突然一湿,还好下着雨,遮住了他全部的感动与心酸。他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质朴的笑容,“好。”

  

  顾耀东与杨会计道了别,扭着脸就要上楼,却被等着他回家吃饭的母亲抓了个正着,“天呀,怎么又挨打了?耀东,咱们不干了!辞职,必须辞职!”

  “妈,这不是局里人打的。”顾耀东赶紧解释。

  “那是谁?看这一脸伤!我的儿呀——”耀东母亲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摔的。”顾耀东没什么太好的理由,只得硬着头皮说。

  

  “天啊!自己摔成这样,耀东啊,你知不知道这样说,妈妈心会疼呀——”耀东母亲抓住儿子的胳膊,哽咽道。

  “妈,我错了。”顾耀东有些愧疚,这许多年来,他最对不起的,就是每天为他提心吊胆的母亲。

  “咱们不干了,儿子,哪怕在家歇着,也比天天挨打好。”耀东母亲实在受不了儿子总是带着一身伤回家了。

  “妈,可这活总得有人干,不是我受伤,也会是别人家儿子受伤啊。”顾耀东扶住母亲,认真地看着她含泪的双眼。

  耀东母亲看着眼前突然长大的儿子,眼眶里的泪顿时流了下来。

  

  顾邦才走了过来,从儿子手里接过老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做男人要有担当。悦西,你去给耀东上药。”

  “好的呀。”顾悦西心疼地瞪了一眼弟弟,转身上楼了。

  顾耀东看了一眼对他使眼色的顾邦才,沉默着随着姐姐上了楼,留下老夫妻两人站在客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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