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

明月照故城(一百三十七)

       夏继成提着包缓步走过走廊,隔壁病房里受伤学生和紧张家属的喧闹倾泻而出。他一路向楼下走去,顾耀东拿着针线,侧身避开匆匆推车走过的护士,紧紧跟着他的背影。

  

  医院四层小楼旁边有个小小的花园,修剪整齐的矮树丛旁置着两条长椅。夏继成走过去,顺手把包放下,看着顾耀东手中那根别扭的绣花针,“坐下。”

  “噢,”顾耀东立刻端正地坐了下来,他的眼睛默默看向夏继成,生怕老夏不高兴。

  夏继成平静的目光扫过顾耀东那张堪堪恢复不久,又成了调料铺子的脸,半响才温和道:“怎么回事?”

  顾耀东赶紧笑了,“没什么,出警的时候弄的。”


  “赵志勇呢?”夏继成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超越同志感情的心疼,混乱的人群中,顾耀东能够保护自己已是不易,难道挨了群众打还能打回去不成?毕竟顾耀东现在的身份,也是人人痛恨的国民政府警察。群众的愤怒,可以理解,必须接受,也许有一天顾耀东会为了伪装不得不打回去,但那只会是极为紧急的情况。

  顾耀东的眸色沉了下来,“当时王冕在我们后面,他想推倒赵警官,被我拦下来了。紧接着就有人用刀划伤了赵警官,一切发生太快,我和他都没有看清。”

  夏继成目光掠过顾耀东嘴边的青紫,“是一处干的。”

  顾耀东沉重缓慢地说:“我也这么认为。只是这次,换成赵警官接受采访。”

  

  夏继成直视顾耀东自责的模样,“就算他不受伤,局里也不会选你接受采访。”

  顾耀东抬眼与夏继成对视,“我知道,但赵警官只是个可怜人。”

  夏继成看着他:“人生的路是自己走的,别人只能拉他一把,能不能站起来,要看他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顾耀东表情黯淡,“有些道理,我们都懂,但面对现实的时候,总会不忍。他虽然懦弱,但梦里……他曾经帮过我。”

  夏继成笑了:“那你就找机会拉他一把。”

  说着,他又摊开手掌:“针线。”

  

  顾耀东盯着夏继成,“你帮我缝?”

  夏继成白了他一眼,“你会缝?”

  顾耀东愣愣盯着夏继成,缓缓地将针线递了过去。只见夏继成行云流云般地穿好线,对他道:“凑过来一点。”

  顾耀东乖巧地凑近夏继成,鼻息轻轻呼在他的脸上。夏继成目光一顿,“头抬高,别动。”

  顾耀东结实的喉结便毫无防备地敞在了夏继成面前,夏继成的目光划过眼前滚动的喉结,垂眸拿针,一针一线细细缝了起来。十年前他身边空无一人之后,他就学会了独自生存的所有技能。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他,你将来会遇见一个年轻的爱人,现在学会的这些普普通通的事,你会一件一件为他做过,那个年轻的自己怕是会默然一笑。战争让他失去了所有亲人和唯一的爱人,这一腔热血除却国家无人再能让他沸腾。谁能想到,一轮岁月之后的某个下午,他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医院里,为这个年轻的爱人缝一颗普通的纽扣。


  顾耀东似乎有些紧张,他连呼吸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夏继成给白色的棉线打了个结,轻轻一拽,“好了。”

  这才看见顾耀东低下头来,他修长的手放在在纽扣上,轻轻地摸了摸,低头仔细扣上了那枚纽扣,这才带着笑容抬起头来,“老夏,你缝的真好。”

  明明是夸他的手艺,不知道问什么,夏继成看着顾耀东温柔的眼神,心里却流过一丝暖色的日光。他笑了笑,用没拿针的那只手打开放在长椅上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本书递给顾耀东,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尽可能显得随意一些,“我记得你说过,这本书该送给你。所以顺道在南京的旧书店里找了一本,你随便看看,打发时间。”

  

  顾耀东的眼里闪过惊讶的神采,“我以为,再也见不到这本书了。”

  夏继成笑笑,“这是一本好书。”

  顾耀东拿着手的手渐渐握紧,“你要走了。”

  夏继成笑着站了起来,提起公文包,仿佛轻描淡写地说,“行了,陪我去买点儿吃的,一会儿给你们俩拿上去。出了趟差,我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一会儿你自个回去啊。”

  他笑眯眯地看着顾耀东,拍了拍他的肩膀,“赵志勇你可得照顾好。”

  顾耀东抬起头,眸色微沉地望着夏继成,他太懂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有时候,并不是不想告诉对方下一步的打算,或守于纪律,或伤于分离,即使不言,彼此亦懂。于是他也让自己的嘴角染上了笑意,“放心,处长。”

  

  医院的门口从来都是生意兴隆,何况这年月,住得起医院的人大多都不拮据。包子、糖粥、粢饭、大饼,几个摊子不大,样式却齐全。夏继成瞧了瞧,眼里带着笑意看向顾耀东:“想吃什么?”

  顾耀东看了夏继成一眼,转目望向糖粥担子,眼里难得带上了一份狡黠,“一会儿给赵警官买份包子,一直是他替别人跑腿,咱们也替他跑一次。”

  “至于处长你,陪我喝碗糖粥。”

  夏继成纵容道:“老板,来两碗糖粥。”

  瘦小的老板见来了生意,顿时眉开眼笑:“来喽!”

  一撮白糖,一碗白粥,轻轻一搅,一碗糖粥便送到了夏继成手里。

  

  顾耀东顺手接过夏继成手中的针线,随意地将针尖朝外扎在病号服口袋外面,那针随着顾耀东的动作一起一伏,针尖好像随时会戳在夏继成心上。

  顾耀东却不在意,看着老夏看似冷漠地一直望着他胸口的针尖,他就知道老夏又担心上了。

  等到顾耀东和夏继成都端上了糖粥,两人这才站在摊子旁边不远,老板能一眼看见的墙边,慢慢地一起喝起了粥。


  顾耀东看着夏继成,“甜吗?”

  夏继成艰难地咽下一口,舔了舔后槽牙,“甜。”

  顾耀东端着粥碗,眼神郑重地看着夏继成,轻轻说道:“老夏,我知道,你习惯了一个人战斗。我只想告诉你,今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了。咱们两个人一起战斗,再苦的日子,也能像这糖粥一样,把生活过甜。就算,你觉得这世界是个咸菜碟子,只要咱们一起想办法,总能让它装上甜菜。”

  

  其实夏继成不喜欢喝甜粥,太甜的东西,带着一股沉迷的味道。他习惯了用工具为小饭馆里修修补补之后,喝一碗极咸的粥,在难得的放松时刻提醒自己,如果他的生活是浓重的咸味,还有无数民众过得是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日子。

  可在这一刻,在嘈杂的街边,看着头发乱糟糟,一身病号服,端着一只粥碗认真对他说“两个人一起战斗,生活会甜起来”的顾耀东,夏继成的心暖得像是泡在温水里。他突然觉得,过去走过的所有黑夜,躲过的所有子弹,绷过的所有神经线,在这朴素的糖粥里,都化作了身后绵绵不绝的力气。如果今天之前,他曾为答应在一起后悔过自己的自私,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他终于意识到,他们将并肩作战,无论生死。

  

  夏继成选择了开诚布公:“如果我死了呢?”

  顾耀东笑了:“革命哪有不死人的,老夏,你这人不怕死,你就是舍不得我出事!”

  夏继成脸色沉了下来,“胡闹!”

  顾耀东静静地看着他,“我努力活着,多做一些贡献,你也尽量活着,好吗?”

  夏继成沉默了,“世事难料,必要的时候,我们的生命并不重要。”

  顾耀东心中一颤,依旧笑着,“所以,为什么要为可能来到的日子担忧,过好眼前的日子,做好该做的事情,这是你教给我的。”他故意笑得灿烂了一些,“所以说来说去,你还是太爱我了。”

  夏继成生平未逢对手,这唯一的对手,要是按顾耀东的说法,就是他培养出来气自己的,“喝你的粥!”这话说完,他再不说话,只低头喝自己的。只是,这粥不知道为什么,就没那么腻味了,一口咽下去,居然还有几丝清甜。夏继成心知自己这分明是爱屋及乌,一把年纪了,连口粥也甜了起来,不由得老脸一红,喝粥喝得更加沉稳。

  他的面前,顾耀东的脸上却失去了笑意,只深深地看着,自己心爱的爱人,无论何处,无论生死,你我都将相伴余生。

  

  “耀东,回来了。”赵志勇浑浑噩噩地望着推门而入的顾耀东,眼里立刻带上了小心的笑意。

  顾耀东抱着一纸袋包子,“赵警官,处长给你买了包子。”

  “是吗?”赵志勇惊喜道,“那你呢?”

  顾耀东微笑,“我喝了一碗糖粥。”

  “那咱们一起吃包子吧,”赵志勇提议,“耀东,你扶我坐起来。”

  顾耀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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